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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人生故事莫過於它的精彩與否，但是要記得把故事留下來，別只是讓它過去，也許有人認為這並非那麼容易，但只要有心，並非那麼困難。」—— 毛森江

在一間不算大的木造平房中，裡頭有一家人圍著一張桌子吃飯，阿公抽著菸，菸蒂的灰燼掉落在桌面上，日積月累在桌面上燙出了一個疤，隨著時光飛逝，經過了30年，當年經常在這張桌上塗鴉的小女孩，已經長大嫁為人婦，而當年抽著菸的阿公已經上了天堂，他留下非常多的遺產給下一代，但鈔票上沒有寫上阿公的名字，有一天當小女孩再次回到這個家，望著桌面上被菸蒂燙出的疤，大家都知道這是阿公留下來的，這是這一家的共同記憶。

這是毛先生講述的小故事，他認為這樣的故事才是真正的人生故事，從這個故事能深刻感受到毛先生的人生態度。而這樣的態度也和清水混凝土調性相同，清水混凝土的建築並不需要刻意保養，人的生活足跡反而就是對於這項建築物的保養行為，生活真實的歷程都讓建築物增添更多美妙的印記，經過歲月的流逝，清水混凝土的色澤越發動人。

秉持著「人的原點是真、建築原點是人、空間的原點是記憶」的原則，將生活和實際想法放入建築，對於毛先生而言，建築是一種使命，更是一種責任，對於建築，他有著不一樣的熱情，也不追逐流行，他以「五十年後的建築」為建築的原點。於是毛屋、毛院子都是以此原則為出發點，毛先生希望藉由這些有想法的建築，能把全世界的人都帶來毛森江的故鄉-台南，認識這個城市，讓人對於這個城市有記憶點，進而榮耀一個城市。

師承安藤忠雄的毛森江，曾有人告訴他：「毛森江的建築很不像安藤忠雄」。對於這樣的意見，毛先生認為建築本來就是師徒制，在和安藤老師學習的過程中，學習的作品雖會有老師的影子，但是永遠不會和老師一模一樣，因為每個人在創作的過程中，往往會加入自己的想法、在地文化和建材的元素，這些元素加乘起來成為自己的作品。 毛先生的作品也是如此，每一個建築作品皆包含毛先生內在的思維，結合在地文化共同創作而成的結晶，呈現出的建築精神是獨一無二無法模仿的。

  

  

「很多人聽聞空間要作到空無，認為這是一種神話，但只要靜下來，坐下來細心 去感受理解，就能體會。」—— 毛森江

在台灣談到「清水模」往往會聯想到毛森江，對他而言，清水混凝土雖是一種建築材料，但奇妙的是，由清水混凝土塑造出來的樸實祥和的空間氛圍，感受特別不同，清水混凝土也是講求一次到位的細膩工藝，開模就決定成敗，所以製作過程中需抱持著審慎的態度，告訴自己「只有一次機會，沒有做好就必須打掉重頭再來」，也由此培養出小心謹慎的做事態度。

如何藉由清水混凝土這種元素創造不一樣的空間。毛先生先從定義來說明：「把建築切開成兩個剖面，一個是『空間』，另一個是『物件』。『空間』的定義是利用四道牆、兩道天地壁總共六個面，將這六個面圍砌起來成為一個盒子，再從中注入光和空氣；在空間裡的所有東西，包含家具、櫃子甚至是人，這些都稱之為『物件』，物件存在於空間中成為一個實體的存在，這個實體稱為「建築物」，物件能隨著人的心情起伏去配置而變化，將這個建築物中的空間和物件兩者取得平衡，進而塑造出人的生活，這是一個建築師的責任。

毛先生的建築設計，致力於將空間變成「空無」，讓人走進空間而不感覺空間存在，這是空間最深層的意義。毛先生用禪語「看山是山，看山不是山，看山又是山」解釋空無的意境，原來，毛先生所指的「空無」，講述的是一種氛圍，但空間裡擺放著物件，卻又要能感受空無的氛圍該怎麼做？這時他指向工作室書桌後的白牆，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題字「慈悲」的字畫，問我們：「何謂白牆上的主角？」乍看之下，會以為「慈悲」的字畫就是主角，但這個想法是錯的，真正的主角其實是掛著字畫的白牆，因為今天把這幅字畫拿掉，換上另一幅字畫也同樣適合掛在白牆上，白牆的犧牲而突顯了字畫的存在，這是我們刻意塑造的，讓空間及物件取得平衡，並不是把所有東西都放進去就行，這是不對的，而需注重整體呈現的氛圍，所以真正的主角是要我們如何去創造空間裡的那道白牆，而不是那幅字畫。

在丹麥，一間新的房屋只有白牆，讓丹麥人選購傢俱、燈具等來點綴自己的家，對於毛先生而言，適度的留白對於一棟建築是重要的，毛先生說：「空間讓人使用與享受，讓建築空間留一個空，讓空間擁有視覺上的延伸，比將空間佈滿整個裝飾要更令人舒暢」。一棟建築會遇到春夏秋冬，會遇到大自然時序的變化，應該要讓它學會呼吸，讓它隨著房子主人的心情逐漸改變。

  

「在下筆的瞬間，畫出來的第一個想法不可以是錢，一定要是人。因為想法的原點是人，畫出來的圖就會是人住的房子，而不是錢的房子。他認為這是一個建築人應該要擔負的任務，而要做到這點，背後其實需要非常多的經驗累積。」—— 毛森江

台中八錢鍋物餐廳是毛先生2008年的作品，2012獲得第二屆台中市都市空間設計「生活台中」大獎，但四年前這個作品在建造時也曾發生這樣的插曲。八錢鍋物餐廳蓋到快完成的時候，事務所的會計說：「毛先生，已經沒有錢了，已經將全部的預算都花光了。」

想了兩天以後，毛先生把事務所的大家都叫來開會，說明了這樣的情況，也提了他的抉擇：「我們會從事建築其實只是為了一個夢想，如果賠一塊錢也是賠，賠700萬也是賠，那麼你要賠一樣還是賠兩樣？」如果以賠錢為理由，把這個作品草草完成，不但賠掉這個作品，也賠了建築的夢，那麼寧可把這個作品做完整，也不願把建築的夢都賠了進去。

結果這個作品總共賠了700萬，那一年大家勒著褲頭也咬牙把它蓋起來，但即使到今天看著這棟建築仍然賞心悅目，毛先生說「談這個也非吹捧自己，但回歸內心認為對得起自己」，認為建築是耐得住時間考驗的，而他始終都把建築當作藝術品，用這樣的的心情在做建築，也有自信當下一個時代在導覽一個城市建築的時候，毛森江的建築也會成為這個城市的記憶點。

毛先生認為這個世界上錢並非唯一，建築和生活都需細心感受，也致力於用建築留下記憶中所有生活的痕跡，主張建築與人關係，應該要和生活完全畫上等號，所以從日常生活的軌跡，就能看出生活在裡頭的人日常生活的態樣和喜好，也由此來設計出符合生活機能用途的建築。毛先生一直在記錄建築與人及自然每天的變化，來作為之後建築的指標，例如作品毛鏗至今已完成八年，卻仍像最初完成般如實美好，表示它是耐得住時間考驗的，這才是真正的建築價值，也是一個建築人身負的使命。　

「如果人生是由自己創造的話，有時努力不一定得到回報，但至少人生不會有遺憾」 —— 毛森江的自我勉勵

在與毛先生談話的過程中，可以感受到毛先生是個感性、富有熱情及理想的人，但是清水混凝土卻是冰冷堅硬的東西，形成極大的反差，為了達到作品的要求，毛先生直率地說：「我的脾氣不好，容易生氣，我的憤怒來自於建築的過程中，我希望一切都能達到要求，因為怕它不夠好，所以有時候會和一些人爭執，只因為我想把事情做到最好，所以我也喜歡一直在生氣的人」。

在採訪的過程中，令人難忘的是毛先生辦公室中，書櫃上一整排的藏書及一整排寫上年份的筆記。對於書本，為了增加閱讀的趣味感，毛先生喜歡隨著當天的心情，選定一個顏色的筆，為選定閱讀的書畫重點，更會註記自己的心得，而閱讀的書類型廣泛，字體除了繁體之外，更不乏簡體還有日語。

毛先生一直用閱讀方式來累積對於空間的理解，他認為建築家要有克服困難的智慧、勇氣和決心，及相互對應智能的問題，這些都是談建築較為深層的東西，而非只是建築的表象。

此外毛先生是勤於做筆記的人，習慣將日子中的隨行書寫集結，依照年份成冊，從這些隨行筆記中可以看出過往的生活軌跡，從開始學習建築的這30年來，他將每一天的練習、靈感、閱讀記錄、生活點滴皆化為筆記保存下來，他說這些珍貴的筆記以後都是兩個女兒的財產。

筆記中也包含非常珍貴的建築手稿，毛先生透露他從來不拿尺，所有建築手稿全都由他手繪而成，也會藉由觀察建築物的外觀，畫建築手稿來練習，他的習慣是到一個地方看完建築的整體之後，在入口處選個位置坐下來，用自己的理解力把這棟建築的結構，一層層地憑著印象把它畫出來，過程中不能偷看，去反映出自己理解到什麼樣的程度。　

  

毛先生透露「幾乎沒有人看過我的筆記」，非常榮幸地，筆者可以一睹毛先生珍藏的筆記，毛先生的字體非常工整，字裡行間特別有種建築人的韻味和對生活澎湃的熱情，從毛先生一邊介紹一邊翻閱他的筆記予我們欣賞，當下也從中認識更深一層、更多面向的毛先生。

筆記中除了珍貴的建築手稿，還有關於建築的筆記，如「科比意人體結構高度圖」、以及在成大建築所旁聽的筆記，裡頭洋洋灑灑鉅細靡遺，可以看出當時對於建築的渴望，也有「毛先生在安藤事務所的筆記」，字裡行間可以感受到毛先生的認真，也親眼見到有別於在毛先生的著作上看到的手繪草圖，實際見到「毛鏗最初的草圖」，更能感受到一筆一劃皆是建築的擘畫與熱情。

此外筆記蘊藏非常多人生的智慧，一邊看著筆記，筆者彷彿也參與了這段毛先生投入建築的生活，例如1993年自我勉勵，他寫道： 「不要停，做自己就好」 「要以佩服、敬佩欣賞的心境，來看別人如此，才會有更上一層樓的機會」 又隨性翻開其中一卷，裡面寫道： 「人生的劇本本來就編好了，只是不能翻開偷看而已」 「智慧是自知清楚，氣力要用對地方，當下有什麼沒有什麼該做什麼，人生的循環，人體的循環，做一些該做的事，做一些感動人的事」。

對於事務所的同事們，毛先生也會用書寫的方式相互砥礪和勉勵： 「用難去修你的能力，用苦去修你的智慧，待人不是識人，而是願意相信人，人是要用照顧的，事情是要用處理的」 「害羞是一種自私，因為表示你只想到自己的感受，如果你不願意冒著把自己當愚者的風險，不可能有所成就」

毛先生每年尾牙都會寫一封信給公司所有同事，也不諱言說公司同仁每天與他相處的時間最長，身為那麼多人的上司，常捫心自問「身邊有幾個死仕」？更認為「下屬是需要照顧的，而不是處理的」。

毛先生一直用感性的想法和作法來過他的人生，生活也很簡單，除了工作，還是工作，最喜歡的也是工作，長年都有晨泳的習慣，作息也非常規律，他說非常多的想法與靈感都在躍下游泳池之前，用筆記下。

  

 「球掉得不夠快時，還要再從上面打一下，讓球掉落的速度快一點。」—— 毛森江談傳承

毛先生規劃將於4年後退休，退休後希望將毛森江三個字歸於自己，回歸到最原始的創作，一年接2個案子就好，目前旗下共9間公司，各司其職，就像他9個孩子，如今也漸漸茁壯獨立。

他也將生意經傳授給下一代，他認為做生意雖然要精明，但為人一定要厚道，他用一顆皮球來比喻事業，丟球比喻傳承，說道一般人傳承給下一代，就像在身後和下一代共同捧著一顆球，不管球下墜得多快，這顆球始終有兩雙手共同承接，但他覺得這樣的作法，球始終沒有拋出去，下一代無法真正地茁壯。

而毛先生的作法是，一開始就把球丟給下一代，但因為下一代的手臂不似上一代的手臂已經鍛鍊了多年，剛開始承接的時候一定會因為手臂不夠強壯，而無法接得很穩，而讓球往下掉，在球往下掉時上一代也要評估，最低會掉到什麼程度，更狠的是，球掉得不夠快時，還要再從上面打一下，讓球掉落的速度快一點。毛先生的用意在於，想要讓下一代快一點能看到底，只要往上提升一些，提升的高度就是下一代自己成就而來的事業。

「秉持勿忘初衷的精神，以及對於建築的特別熱情與使命，勇於創新」—— 毛森江

15年前曾問自己「明明在服裝業做得小有成績，為何自己會轉戰來做建築？」轉頭看當時身邊的同伴，現在個個都已成為大老闆，但毛先生自己並不後悔自己選擇的路，反而非常自豪，因為這20年的經驗，讓他匯集26個與客人接觸的案例集結成冊，而書本是可以永遠留存下來的東西。

他謙虛地說：「要寫出這本書對自己而言，其實是一件很困難和痛苦的事。」自謙自身學歷不高，真正的學歷只有國中肄業，其他的學習都靠後天去學習，利用這些學習，讓自身的邏輯更為清楚，文筆更為流暢，也因如此，每當要下筆寫一篇文章前，對他而是一件痛苦的事情，得先去閱讀大量的書才能夠寫出。

觀察毛先生早期的作品，大部份都是以「直」來表示，但現在的作品中漸漸加入「圓」或是「弧」，為何會有這樣的改變？毛先生回答「這樣的改變是必然的。」

就像是衣服的搭配，今天想穿藍色的，一陣子之後也許會想搭配紅色的，作品不可能一成不變，一成不變代表沒有持續地在學習，這樣的改變同時也代表著技術的突破，在未來會再持續一些不一樣的建築。

除了混凝土外，未來希望能再把木材結合混凝土元素，這兩個原料存在於大自然界的黏性是相同的，原料調性卻迥異，一硬一軟、一冷一熱；木頭如果用得好，可以一千年不壞，這和混凝土的可長久保存的原料特性是相同的，這時他指著辦公室那張利用鐵軌上的枕木作為原料的桌子，他說這枕木已經承載著火車一百年，因緣際會之下撿回來作為桌子用途，所以元素的結合，需考量時間、用途、氛圍及研究技術行為，如何使這些元素完美結合，對於這些嘗試，其實一直以來都有持續在做，只是等待水到渠成的時機，自然地運用在裡面。

「學習過去，融合現代，攜手走向未來」，所以毛先生打趣地說他都追求復古，找尋所有事情的原點，學習前人的經典，吸取前人的智慧，再加上自身想法內化為自己一部份，就像是打拳擊般，只有兩秒鐘的時間就必須出手把對方打倒，但這兩秒鐘的背後是數不進的練習、流血、流汗，為了兩秒鐘的榮耀，平常必須做好一切準備。

投身建築20年，毛先生已漸漸累積了不少作品，藉由這些作品，也讓更多人可以認識毛先生，對於工作，毛先生時刻保持高度的鬥志，認為人生原本就是過生活，如果人生是自己創造的話，有時努力不一定得到回報，但人生不會有遺憾，把工作當成生活喜愛的一部份，工作令他感受到高度的存在感，顯示出自己的價值，建築讓自己的生活更豐富，時刻勿忘初衷，讓工作和生活都樂在其中。

後記：非常感謝毛先生百忙之中撥空接受我們的訪問，雖說是採訪，更像是聽了一場建築人對於建築熱情的精彩演講，受益良多，伴和著耳邊傳來昭和時代的日文老歌，非常感佩毛先生對於建築的理想，我想未來的建築史上少不了毛森江。